“长流悲谪仙”——探寻杨慎诗歌中的李白
朱瑞昌 景志明
前言:杨慎是明代蜀籍文学家,因“大礼议”事件被嘉靖皇帝流放到云南,多次往返云贵川。杨慎诗歌中提到李白,常与夜郎相结合,这是他曾经亲至夜郎实地考证的结果,也是同样被贬西南的心声共鸣。另一方面,杨慎多次写到与谪仙有关的事物,反映了明代云南文化发展的某些特点,值得我们关注。
关键词:李白,杨慎,夜郎,西南
明嘉靖十九年(1540)暮春,著名文学家、状元杨慎再一次从家乡四川新都去往云南谪所,途经眉州时,拜谒三苏祠,缅怀苏东坡,写了一首七律《苏祠怀古》:
眉山学士百代豪,夜郎谪仙两争高。
岷峨淩云掞天藻,江汉流汤驱砚涛。
虎豹虬龙自登踞,鱿鳝狐狸休舞号。
井络钟灵竟谁继,海若望洋增我劳。
全诗高度赞美了苏东坡雄视百代的文章襟怀,文章光耀岷峨,笔墨如江海流涛,达到了后人无法接近的高峰。杨慎又指出,唯一能和苏轼并肩争胜,当然就是前代诗人、“夜郎谪仙”李白了。“井络钟灵”说的是巴蜀文化的优秀传统,在李白苏轼手里焕发出最耀眼的光华,后辈需要继承,但也只能是“海若望洋”,难以企及。
在这里,我们需要注意两点。
一是这首诗本身是在眉州苏祠怀念苏东坡的,全诗以咏赞东坡的文化成就为主,但是诗中却专门提到李白,其用意很明显,在杨慎心目中,李白苏轼为巴蜀文化孕育出的巨星,也只有他们的文采风流才能足相颉颃。
二是诗中没写“绵州”李白,也没写“大唐”谪仙,却偏偏写的是“夜郎”。夜郎国在贵州西北部、云南东北部以及四川南部。李白曾因永王李璘之乱获罪,被流放到夜郎。杨慎之所以在李白曾经到过的地方专门拈出并注明“夜郎”,是因为他的后半生长期贬谪滇南,与李白有着类似的身世与感慨。虽然苏轼也同样遭遇了多次贬逐,但基本都在东南一带。相对而言,李白、杨慎的流放对于西南地区的文化可能更具有别样的意义。
在写东坡的诗中也要提到李白,在写李白的时候又专门提到“夜郎”,杨慎的这首诗透露出一个重要的信号:在长期的贬谪生涯里,对李白的敬仰、追步,是杨慎的一个重要的精神支撑和文化动力,正如杨慎一生的知己、好友,明代云南著名学者张含评价杨慎:“其修辞荡放流动,讽润乎入李白。”(《南中集序》)
一、李白是杨慎谪居生涯中的精神偶像
杨慎父亲是正德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“阁老”杨廷和,身为名门之后,又身负极高的才华,甚至还以状元及第,这样的背景让他本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,所以仕途上刚刚展露头角就参与了著名的“大礼议”,得罪了嘉靖皇帝,遭遇廷杖,然后永远充军云南永昌卫(今保山)。直至老死异乡,也没有被朝廷赦免。
几十年的流放生涯,虽然杨慎受到了川滇地方官和镇守云南的沐王府的照顾,期间多次回家乡四川新都探亲,但政治理想的幻灭,让这位才高而性直的状元无法得到最根本的释怀。能给他带来心灵慰藉的,往往只是李白这样的乡贤所留下的清词丽句。
杨慎有一首《踉跫操》:
更长,夜良。明月养魄,华灯熺光。戍客违家万里,美人来天一方。诵谪仙惜馀春之赋,歌屈子悲回风之章。将予逃禅兮如是观之域,与子中圣乎无何有之乡。
里面的谪仙惜馀春之赋,指的正是李白的《惜馀春赋》,表达的是对时光的留恋,“春不留兮时已失,老衰飒兮逾疾。恨不得挂长绳于青天,系此西飞之白日。”对故人的不舍,“沉吟兮哀歌,踯躅兮伤别。送行子之将远,看征鸿之稍灭。”以及对梦想的惋惜和对未来的惆怅,“何余心之缥缈兮,与春风而飘扬。飘扬兮思无限,念佳期兮莫展。”
李白的这篇赋哀感顽艳、词韵俱美,引起了远戍南疆的杨慎强烈的共鸣。杨慎专门用“诵”字,说明了这是他经常、反复吟诵的篇章。
按理说,杨慎《踉跫操》提到的“美人来天一方”,出自苏轼《赤壁赋》里“渺渺兮予怀,望美人兮天一方”。但是杨慎后面的文字却点出了李白的《惜馀春赋》,而没有提到苏轼。我的理解是杨慎喜欢流丽清美的文风,李白的这篇作品更投杨慎的喜好。同时,赋中“水荡漾兮碧色,兰葳蕤兮红芳”,也非常适应四季如春的云南。这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都是被贬西南,李白和杨慎的情感相契之深。
杨慎爱诵李白的作品,或许还因为个人遭际,从京师到滇南,对嘉靖朝政治深深失望,对国事却有着挥之不去的担忧。《寄用贞弟》一诗中写到:
杜陵巴国苦寒行,李白梁园昨夜情。
山叶早梅心万里,雪窗风竹梦三更。
河桥晨别南凫影,江汉春催北雁声。
回首长安当日下,感时怀汝总难平。
《梁园吟》是李白名篇,诗中追忆了当初从长安失意东去,在宋州梁园做客,与友人饮酒畅怀。回首盛迹不再,不胜唏嘘伤感。抚今追昔的背后,也在表达对盛唐危机的隐忧。诗尾最后感叹:“沈吟此事泪满衣,黄金买醉未能归。连呼五白行六博,分曹赌酒酣驰辉。歌且谣,意方远,东山高卧时起来,欲济苍生未应晚。”我们对比杨慎的诗,会发现他不仅直接点名李白《梁园吟》,情绪上更是刻意模仿。李白在寄情山水,超脱世事的时候,仍然想着有朝一日东山高卧,欲济苍生。杨慎也同样未能真正忘却国事,所以才会“感时怀汝总难平”。只是由于杨慎流放得太远,经历了太多的“苦寒行”,所以他的诗意要低沉得多。
李白对杨慎诗歌的意义还在于,让常年谪居云南,往返川滇的杨慎学会把山水的美好融入诗歌,从而化解了个人身世的悲哀。因为他笔下的山水清辉,总是经常与李白相关联。如适逢下雪,杨慎在描摹雪景的时候,又会想起李白且行且歌的洒脱:“雪满昆池胜画图,长吟独坐兴偏孤。何如太白襄阳道,笑坐金鞍挂一壶。”(《十二月廿三日高峣大雪》)李白爱月,“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”(《月下独酌》)更是被人津津乐道的名句。杨慎常年流寓高原地区,经常目睹不同于内地的清宵明月,也经常捕捉对影三人的刹那诗意瞬间,如“月邀三太白,水漾百东坡。”(《太史萧宗乐半间园八咏》)“笑看太白成三影,便是维摩不二禅。”(《鹧鸪天·戊申初度》)也是在这样的月景与诗情中,杨慎感受到了无限的慰藉,“又不见东坡赤壁水月赋,太白青天问月歌。二仙仙去去不返,广寒宫阙高嵯峨。”(《月溪曲为晋宁张太守赋》)也隐隐有继承乡贤文风余脉之意。
值得注意的是,李白去蜀后,未能再回四川。杨慎则多次从云南回川探亲,他笔下的蜀地风光和李白诗意结合起来,冥冥中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李白思乡未归的遗憾。如杨慎在经过泸州叙永县时,过水峡驿,观瀑布泉行,写了《水峡驿观瀑布泉行》组诗,笔端浓代李白诗意:“悬绅瀑布屏风叠,砯崖转石青天折。三千尺下直难量,十二崿流承不绝。”并且特意在末诗中写到:“乘兴聊赓太白篇,知音莫笑徐凝恶。”说明是有意学习李白的《望庐山瀑布》。唐人徐凝也曾写过一首瀑布诗,意图步李白后尘,却被苏轼斥为“恶诗”。杨慎表面上在自嘲也是写的“恶诗”,衬托出对李白诗歌的由衷推崇,表达了对故乡诗仙的无限敬意。
二、从杨慎诗作可以窥探李白晚年在夜郎的踪迹
李白在永王之乱后被流放夜郎,但他到底有没有抵达夜郎却一直有争议。北宋曾巩的《李白诗集后序》云:“乾元元年,终以污璘事长流夜郎,遂泛洞庭,上峡江,至巫山,以赦得释,憩岳阳、江夏。”后来郭沫若也采用这一说法,甚至说“巫峡遇赦,东下江陵,在江夏、潇湘等地还流连了一年多”,宁愿把李白滞留的地点放在两湖,也不愿和夜郎沾上关系。半途遇赦,未至夜郎,千里江陵一日折还,这种说法是李白生平研究的主流。
但是对这一说法的质疑之声也一直存在。主要是因为李白写过不少关于夜郎的诗,如果从来没有到过夜郎,很难想象他为什么会反复提到这个地方。不仅如此,他还明确写道曾在夜郎待过三年,如“万里南迁夜郎国,三年归及长风沙。”(《江上赠窦长史》)当然,正如李白诗题“流夜郎,半道承恩放还,兼欣剋复之美,书怀示息秀才”,到底这个“半道”是到夜郎的半路上就放还,还是流放了一半时间才放还,从古至今一直有争议。李白这“归及长风沙”的前三年是在夜郎度过,还是两湖流连,也没有历史定论。
从历代主流观点来说,是认为李白没有到达夜郎。但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,又有学者提出李白确实到过夜郎,比如周春元《李白流放夜郎考》(载《贵阳师院学报》1981第2期)、邱耐久等《李白确至夜郎考辨》(载《学术论坛》1982年第4期)等,把这一话题重新拈出,至今扑朔迷离,莫衷一是。
当然,如果以李白《南流夜郎寄内》的诗意来看,“夜郎天外怨离居,明月楼中音信疏。北雁春归看欲尽,南来不得豫章书。”确实在夜郎一带有过固定的住所,才会写出这样的诗,全诗完全没有途中奔波的影子。据称是李白滞留地的贵州桐梓县,今天有多处关于李白的文化遗存,包括太白桥、太白泉、谪仙桥、青莲巷、太白镇等。而当地之所以有底气高举李白贬谪地的大旗,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杨慎的《夜郎曲》:
夜郎城桐梓,原东堞垒平。
村民如野鹿,犹说翰林名。
杨慎路过桐梓,写了三首《夜郎曲》,这是其一。应该说,从杨慎的描绘来看,直到明代,桐梓也相对闭塞,并不是一个文教发达的地区,但就这样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桃源般的所在,没有什么文化的村民,还能讲起世代相传的李白流寓当地的故事。毕竟是古代诗人的实地考察,杨慎的这首诗算得上李白确实到过夜郎的最有力的证据。
不仅如此,在长诗《恩遣戍滇纪行》中,杨慎还有这样的几句:
溆浦涔阳连,龙摽夜郎天。
远游吊屈子,长流悲谪仙。
我行更迢递,千载同潸然。
《离骚》中有“望涔阳兮极浦”,杨慎在湘西想到了屈原;王昌龄曾左迁龙标,李白寄诗:“杨花落尽子规啼,闻道龙标过五溪。我寄愁心与明月,随风直到夜郎西。”(《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》)谁知后来李白又真的贬到了夜郎。杨慎这里是写的李白到夜郎,而不是王昌龄,所以才会“长流悲谪仙”。杨慎因为要去更西边的云南,所以又说:“我行更迢递。”至于“千载同潸然”,则是感叹从屈原到李白再到自己,忠心为国的封建文人总是不断地遭遇贬谪的命运。
值得注意的是,谪居云南的时候,杨慎还在诗中提到不少有关李白的遗迹。“散步谪仙桥,严寒酒易消。”(《腊八日与墨池野酌迟丘月渚》)“梅花普贤寺,杨柳谪仙桥。”(《与李葵之段宪卿夜饮》)“谪仙桥上望仙槎。”(《浣溪沙·高峣晚晴招简西峃》)“李白题诗寺,文箫雁韵楼。”(《梦游感通寺简诸友》)从地名来看,这些诗都写作于大理、昆明一带。李白一生并未涉足这一地区,却出现了谪仙桥、李白题诗寺,很是耐人寻味。
明朝初年平定云南后,通过屯兵、移民,大量的江淮人士迁居到这里,重塑了因战乱而破坏了的云南文化。而在这个重建过程中,诗仙李白曾被贬夜郎的史实,成为了包括云南在内的明代西南所崇尚的一个文化亮点,因而云南各地也出现了纪念李白的标识物,以及李白题诗的传闻,更别说夜郎重地贵州桐梓县了。这背后,反映的是中原文化在西南的传播,李白的故事、李白的诗歌是最好的文化载体。妇孺能道,古今相传。
明代大学者李贽说:“岷江不出人则已,一出人则为李谪仙、苏坡仙、杨戍仙,为唐代、宋代并我朝特出,可怪也哉!” (《焚书·卷五·读史》)杨慎是继李白、苏轼之后的又一位蜀籍大文豪。由于后半生谪居云南,多次往返云贵川,杨慎笔下描写、记载了大量的西南山水人文情况,对我们了解明代西南多有裨益。其中,因为流放命运、乡土情怀、才气学识的相似,杨慎格外关注李白,他的诗对我们管窥李白在西南的足迹,补充李白文化的内涵也同样具有重要的意义。